2013-07-23

土地、城鄉、人與歌

【雜談紀錄土地與人的歌】

 一塊地、一棟房子,是生活的根基,當我們對於站立的根基有所認同,它就變成了家。音樂,尤其是民謠,與土地、家是難以區隔的,「真誠動人」的創作,靈感多半深繫於此,一如神話裡,倩女幽魂需有蘭若寺或油傘可居,孫悟空也因花果山而茁壯。舉西方樂人為例,搖滾老路Lou Reed和女性民謠唱作人Suzanne Vega便寫過無數關於紐約的歌,工人皇帝Bruce Springsteen的<Streets Of Philadelphia>和電影一同震撼世界,其音樂簡單,可既寫實又詩意的歌詞畫面,至今不知感動多少人。不難想像,<Streets Of Philadelphia>要是清除掉費城座標,會顯得有多輕浮,再多美麗的詩句做裝飾,失去靈魂歸屬的「位置」,恐怕感動便要先扣一半。

走在費城的街道上,一個人帶著我們不忍深問的過去。他看著窗戶裡自己模糊的身影,腳步漸沉,衣帶漸寬

就我所知,當代的中國樂人有不少也「習得」此技。近年火紅的萬能青年旅店,創作土壤豈非奠基於河北石家莊的衰敗?甘肅樂隊低苦艾在2011年專輯的《蘭州蘭州》,也一一放了自己家鄉的視覺線索。論及主流樂人,汪峰有<北京北京>、鄭鈞有<長安長安>,李志的<關於鄭州的記憶>更寫成一段傾城之戀。這些恰巧都是都會民謠(Urban Folk)這種很夯的當代類型,一座座城市是他們創作的根基。與其說靈感要藉此維生,倒不如把「寫下眼前所見之人事物」當作自然發生。他們用音樂為目睹的世界拍照,同時交付聽眾一份出席證明,即使你未曾到過上述的地區,歌曲的氣質仍舊有鮮明的「地氣」,讓人為歌中的所見深深著迷。套句馬世芳前輩的概念──民謠創作就像種田,播種到不同的土裡,長出的作物自然是不同形狀。魔岩三傑的何勇,一曲<鐘鼓樓>只有活在那的人寫得出,有飯館、有荷花、有單車,要你知道,在二環路的裡邊是他的家。

中國的拆遷改建之快,已很難再到北京看見鐘鼓樓這種傳統建築了。<鐘鼓樓>的MV很幸運地記錄住北京九零年代的風情,這也是何勇難得卸下憤怒的歌。

回到我們自己的土地,台灣新電影時代,侯孝賢的<戀戀風塵>記錄了九份之景,而蔡明亮的<愛情萬歲>更讓我們看見尚未建成的大安森林公園,音樂創作人也有許許多多人在為台灣「拍照」。

先不看太遠,單看今年:林生祥和鍾永豐這對詞曲組合一直在譜寫農村畫面,至新專輯《我庄》把美濃用九首歌具象呈現,同名曲<我庄>誠是一份地契,東西南北的領域畫地乾淨,也畫出山風良田;張震嶽重啟阿美族名,《我是海雅谷慕》成了他創作生涯以來最具人文關懷的專輯,<我家門前有大海>,大海就是太平洋,請到他的家鄉去看一看;甫拿下最佳台語專輯的《台南》,謝銘佑鉅細靡遺地留存住古都氣味,隨處可見的路樹──鳳凰花──拾起即成佳作,十幾二十年後,城市模樣即使不再相同,我們還能從這張專輯再三回味。

台南縣市合併之後,政府舉辦改選市花、市樹的活動,人們為分明少見的花卉爭名次,隨處可見的鳳凰花卻無人理會。謝銘佑笑看比賽,只問鳳凰花,火紅「熱袂退」能燒幾代人?飛阿飛是要要帶我們去哪?

我想,張震嶽的改變與近年台東的美麗灣抗爭運動有很大的關聯,音樂聽來自在,其實內藏太多焦慮。台灣原住民的土地一直是被「外來者」哄騙掠奪而去的,陳建年的<鄉愁>道盡歷史辛酸:「只因為父親曾對我說/這片地原本是我們的啊/鄉愁 不是在別後才湧起的嗎?」失去土地,為了生存,人們不得不離開部落,遠離傳統文化。聽聽巴奈的作品,有太多是對家鄉的嚮往了,而她逼著我們去問「你知道你自己是誰嗎?」然後舒米恩開始以母語創作,他用阿美族語唱「記得我,我叫『約翰淑敏』」,也不捨棄國語,<別在都蘭的土地上輕易地說著你愛我>用浪漫情歌對抗暴斂搶奪。

還記得今年金曲獎上,卑南族的桑布伊邀請原住民專輯入圍者一同上台並表達的訴求嗎?不美麗的美麗灣、卡地布遷葬、核廢料與蘭嶼,這些都還是進行式。

從文林苑到大埔張藥局被拆,我們知道,會失去地、失去家的不會只有原住民,再不珍惜紀錄周遭的一切,就只剩遺忘了。楊雅喆導演的電影《女朋友˙男朋友》,在片尾曲用上羅大佑的<我的家庭>,成了電影最感人的一段(恐怕也是唯一一段),也許整個社會的思鄉之氣已經醞釀太久了,新秀暗黑白領階級也得寫一曲<我轉回來了>。而李子恆老師用歲月積累而成的<回家>,或是他為陳永龍譜寫的<海岸線>,不都是要勸勸那些「每天呼籲著提升國際觀,就是要取消你們無益的國內觀」者(丁允恭語),浪子回頭或是說低頭思故鄉嗎?想想他從《落番》到《回家》,也潛藏太多金門的歷史密碼了。

陳永龍的《海岸線》整張專輯很可惜沒一氣呵成地,延續這歌的概念,單曲仍舊動聽,目前還想不到第二個可以跟他唱地一樣恰好的人

翻找流行音樂史數年來,台灣樂人對土地、城市的紀錄,恐怕列舉不完。老一輩有羅大佑的<鹿港小鎮>(即使他根本不是鹿港人)、陳明章<再會吧!北投>、胡德夫的大武山之聲、陳達老先生的恆春民謠……;年輕一輩也漸漸內化這股風氣,葛洛力的創作視角有往台中聚焦的趨勢、透明雜誌也寫過<萬華的宇宙>,可論視角與深刻程度都還差了前輩們一大截,倒是古典後搖團Cicada的新專輯《邊境消逝》,主題環繞在西岸風景濕地,其企圖還未聽便先令人刮目相看。

台灣很小,有時能看到得很有限,不少人因此企圖出走,但當我們願意先看看自己是誰?從哪來的?走出去以後才能向別人介紹自己,而不是完全臣服於別人的文化價值觀。最後,我想起馬拉音樂的《有土詩有才2》,那首黃靖雅的<幸福的夢>有太大的能量──「總會有一天/咱攏會當做家己的主人」──這正是我想說的。

祝福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度過苦難,祝福政大徐世榮教授,祝福年紀輕輕就因抗爭而被起訴的學生們,還有勇敢挺身的每個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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